前些天,刚看完一本宋朝背景的架空小说。那些梁山好汉们再次打开了我尘封的记忆,关于一个莽和尚和一句偈语。于是,我再次翻开了那部未读完的《水浒传》。
思绪飘回刚进银行的日子。那时在柜台后面,日子像流水账一页页翻过。点钞、对账、服务客户,生活被安排得整整齐齐。安稳,是父母眼里的福气,却也是我心底蛰伏的焦躁与空洞。总觉得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着,不知该往哪儿走。一个平常的午后,眼睛偶然扫到一行字:“钱塘江上潮信来,今日方知我是我。”字里行间那种巨大的宿命感,一下子抓住了我。脑子里突然出现那个莽和尚,独立在江边大风里,踉跄着大笑的画面。那种肆意和痛快,竟然是我心里偷偷渴望的。
后面得知,是鲁智深在六和塔圆寂时说的话。鲁智深?那个印象里和李逵一样粗鲁莽撞的家伙?他怎么能达到这样清澈的境界?钱塘江潮、六和塔,那时对我来说,不过是地图上遥远模糊的两个点。这个疑问像颗种子埋在心里。沅水就在身边流着,虽然没有钱塘大潮的壮阔,但也日夜不停。有时休假回家,我常在江边走,看着平静或有波纹的水面,想穿透书页,看懂那莽和尚在潮水里悟到了什么。然而,水流无声,寒来暑往,眼前只有日复一日流过的沅水,心里的困惑还在,只是多了几分对书中境界的想象。
生活的轨道在柜台后面延伸。也曾为一点业绩高兴过,也曾和同事说说笑笑。但心底那个空洞,始终没填上。我一直被未曾到来的“明天”所驱策,永远活在别处。“求不得”时煎熬,“求得了”后索然,来路去途,一片混沌。沅水看久了,竟也觉得困顿,仿佛这小城的山水也成了无形的围栏。
命运的转折常在不期然间。2022年7月,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将我击倒。躺在医院的白色病床上,消毒水的气味冰冷刺鼻。自觉年轻的我从未想过会有今天,住院半个月,像被强行按了暂停键。医生叮嘱:“至少休养半年,不能剧烈活动。”这话像锤子砸下来,长期的健身习惯被迫中断,身体像一艘突然抛锚的船,那段时间体重飙升了二十斤。
出院重返岗位的那天,心中五味杂陈。身体的虚弱感仍在,心情也十分低落。出了火车站,抬头看到湛蓝的天空,一股道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。我拍了一张天空的照片,更新了一条朋友圈:
“钱塘江上潮信来,今日方知我是我。”
这十四个字,承载了太多:有庆幸,有惘然,有对世事无常的感叹,更有一种模糊的寻找自我的冲动。这一刻的我对这句书中偈语,有了一丝更为真切的体悟。
前段时间的一个傍晚,暴雨欲来。我正漫无目的地骑行。乌云低垂,路人行色匆匆。不知不觉,竟又骑到了熟悉的沅江堤岸。
风势骤疾,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,顷刻间化为倾盆。天地混沌一片,雨水如注,几乎遮蔽了所有视线。堤岸、江水、远处的人影,都融化在狂暴的水幕里。身上的衣物瞬间湿透,紧贴在皮肤上,沉重而黏腻。我猛地停下车,在狂泻的暴雨中,脱下了湿透的上衣,光着膀子重新跨上自行车!
冰冷的雨点瞬间砸在皮肤上,生疼,却痛快淋漓。视野一片模糊,只有耳边哗啦啦的雨声。我奋力蹬踏,雨水顺着额头、胸膛肆意流淌。那一刻,所有的视线与规则仿佛都被这天地间最原始的力量冲刷殆尽。我向着暴雨深处猛冲,像一尾挣脱了水缸的鱼,扑入无边无际的洪流。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感在胸腔里炸开,口中竟不由自主地大喊了出来:
“钱塘江上潮信来,今日方知我是我!”
突然,此前被搁置的疑问好像有了答案。鲁智深,本为提辖官的他初登场,便为萍水相逢的金氏父女怒拳打死镇关西,断送前程,亡命天涯。此后野猪林救林冲,二龙山落草,命运的每一次转折,都不是为了自己,而是为别人赴汤蹈火。
宋江出现后,鲁智深的身影淡了。直到征方腊成功,荣华富贵就在眼前,他重遇师父智真长老。长老一句“徒弟一去数年,杀人放火不易”,让他沉默。宋江劝他“还俗当官,封妻荫子”,他只回答:“洒家心已成灰,不愿为官,只图寻个净了去处,安身立命足矣。”从快意恩仇的痛快,到沉默挣扎的痛苦,最后到达“心已成灰”的解脱。那些曾经让他躁动狂奔的名利枷锁、虚荣缰绳,至此彻底崩解。
鲁达的一生,天孤星照命,却最喜交友。他一次次热切地挤入人群,大碗喝酒,大声谈笑,以对抗必然宿命。然而,林冲病逝,武松断臂,金翠莲嫁作他人小妾,史进万箭穿心……繁华散尽,喧嚣落幕,终究只剩下他自己。
智真长老的偈语“遇林而起,遇山而富,听潮而圆,见信而寂”早已埋下伏笔。功成身退后,他独坐钱塘江畔小庙。是夜,战鼓声在梦中惊雷般炸响。戎马一生的本能令他翻身跃起,抓起禅杖就要冲出去厮杀。推门而出,不见千军万马,唯有皓月当空,钱塘潮信如约而至,奔腾不息。错愕之后,是豁然开朗的大笑。
何止一时听错?是一世听错!人生岂不如这潮汐?汹涌而来,终归寂灭。颠沛流离、功名利禄、快意恩仇,连同那幻听的战鼓,皆如泡影。抬头,是圆满无瑕的月轮;低头,是江中破碎的倒影。结交的豪杰相继离开,唯有一年一度潮水,永远不曾失约。
此刻的鲁达,他在尘世中带着欣喜与躁动狂奔了半生,终于跑断了所有金绳玉锁。他想开了,放下了,解脱了。此刻的澄明,便是他的正果。
“平生不修善果,只爱杀人放火。忽地顿开金绳,这里扯断玉锁。钱塘江上潮信来,今日方知我是我。”
当夜,鲁智深圆寂。
我自追思中回神,暴雨不知何时已停歇。沅江在昏暗中奔流,水声混浊。千年时光于它不过一瞬。昨日鲁达方去,今朝我立于此。江畔从不缺痴人,或泣或笑,诉说着各自的前尘往事。
我大笑一声,骑车离去。